来源: 最后更新:23-03-04 11:01:47
为自己办葬礼,是件凑巧的事儿。
2月27日,84岁的张老汉等了一个礼拜的棺材到了。他瞅着这口花了自己五千块钱的“房子”,开始只是想躺进去体验体验,结果在大家鼓动下,就在村里遛了一圈。
没承想,葬礼变成了“庆典”。本村的和邻村的村民,都赶来看了热闹。有人觉得稀奇:“我昨天还见张老汉,咋能死了呢?”看到张老汉从棺材板上坐起来招了招手,吓了一跳又哈哈大笑。这一幕被村民拍下,“热闹”也从村子延伸到了互联网世界。
张老汉觉得“威风”极了。在安徽亳州涡阳县赵屯村,他跟着村子一块儿“老掉”。5个儿女在外打工,平日,张老汉独居在大儿子的瓦房里,一年到头没个说话的人,“孤独。”他有一身毛病,去县医院看病,得央着邻居骑三轮载他——邻居也六七十岁了,老人照顾更老的人,是没了年轻人的村子摸索出的经验。
举行自己的葬礼,也是在设想自己该如何死亡。从前,张老汉期盼自己能有一场热闹的葬礼、有一口好棺材、死后能有一块墓碑。如今,愿望实现了三分之二。葬礼过后,打工的儿子和女儿都来了电话:“你办葬礼高兴吗?”“高兴。”张老汉回答他们,“我从来都没有这么高兴,连结婚都比不上。”
“葬礼”现场。视频截图
以下是张老汉的口述:
“前所未有的热闹”
在我们这儿,棺材叫做“货”。货是需要买的,我们村都买的木头货。上一次,我有个邻居死了,我看见他用的石头货。石头货比较紧固,价格还便宜,我当时就形成这种梦想,愿意买这种棺材。
买这种石头货,要等一个礼拜的时间。27日那天上午,我的棺材到了。我一看,这边雕龙,那边雕凤,里面铺着黄色的绒布,这口棺材我花了五千块钱,比我邻居的好看,还比他便宜。
我想躺进去体验体验,也想让大家都知道我买了石头棺材。卸货的时候,围了许多村民,有个村民就说,你要让大家都知道,就得穿街过,还得敲个响,意思就是敲锣打鼓地在村子绕一圈。这时候大家琢磨,咱就举行一个活人的葬礼。我就说好。
我就去寿衣店买了寿衣,再去请了吹唢呐的,付了700块钱。然后大家把我抬到棺材上面,用几条布把我固定好,搁街上游了一圈。
出街的时候,前面是鸣锣开炮,后面是一串自己跟上来的“观众”,非常威风。本村的、隔壁村的都过来看,有我认识的,有不认识的。我听到有人说,“我昨天还见张老汉,张老汉还高高兴兴在大街上逛,咋能死了呢?”等我坐起向大家一招手,“原来还活着呢!”他们高兴得很。
坐在棺材板上,我就想我真正的葬礼也跟这一模一样,除了一点:后面跟着的不是“观众”,而是我的儿子女儿、孙子孙女、朋友亲戚,要比这还气派。
村民开着车为张老汉“送葬”。图源视频截图
游街游了一小时,我看到的多是老人。我们村有三千多口人,年轻人都出去打工了,没人愿意留在村里。除了每年搭台唱戏的时候,村子里从来没这么热闹。他们听戏也听腻了,这次这么高兴,估计也是看个新鲜花样,没把这当作不吉利的事,毕竟我还活蹦乱跳的。
他们知道我张老汉一个人住,都跟我说,“你要是不愿意在家,你就到我屋里来说说话。”
中午,我又摆了两桌席,请了卸货的18个人吃饭。原本我该给他们一人20元,他们不要我的钱,把这360元拿来买了我葬礼的鞭炮。这次“葬礼”,说是说花了一万多块,其实都是借的,买寿衣的钱欠着、饭店吃饭的钱也欠着。为了这场葬礼,我欠了几千块外债。
那天晚上,我的儿子和女儿来了电话,他们问我:“你办葬礼高兴吗?”
“高兴哩。”我说。
我从来都没有这么高兴,连结婚都比不上。办完葬礼回家,我喝一口茶都是特殊的味道。
“没个说话的人”
我今年84岁,有5个儿子,现在剩4个,还有一个小女儿,他们都在青海打零工。那地方可远,他们让我过去,我说不去,那儿海拔高,我缺氧。
他们人走了,房子由我住,现在我一个人住在大儿子的瓦房里。
我有2亩多的地,种小麦、玉米和黄豆。我每个月领低保370元,胃不太好,在家里就吃红薯饭,得闲了,就花个两三块钱喝一碗稀饭,吃一根油条,吃个包子,大多数时候都在屋里待着。
自己一个人住,我得注意自己的身体,每次去县医院检查,就找邻居骑三轮带我去。他们也不小,六七十岁了,村里都这样,都是老人和老人搁屋里头说话。
我在赵屯村算是待了一辈子。以前,村子分三个生产大队,赵东、赵西、赵北,现在合成了一个村。我还是个娃娃的时候,村里还都是茅草屋子,虽然穷,但热闹。村里年轻人都不搁外头打工,哪家结婚了,哪家生孩子了,摆上七八桌酒席,还有跳舞、玩打圈套环的,到了晚上还吵吵闹闹的。
那时候,把6个孩子拉扯大,你只能靠勤劳。在外面挣的每一分钱,都留着给女人和孩子花。养孩子就跟种庄稼一样,看着他好好上学、好好读书,一天天就长大了。
孩子长大,我也就老了。媳妇因为糖尿病引发了偏瘫,在床上躺了十多年,我也给她洗手洗脚、给她喂饭喝水,照顾了十多年。虽然辛苦,但每天我们都说话,聊聊家常事。媳妇走了之后,我没了说话的人,就等着儿子女儿打工回家过年。
他们也不是每年都回来。今年,他们腊月二十五就回来了。因为疫情,有些孙子我都三年没见了,长大了不少。正月十二,我把他们送走,心里发慌了一阵。但过了一阵也就好了,他们下一年还会再回来,我好歹有个盼头。
这几年,农村变化大,大家都建了三四层的房子,但村子里还是些一样的人,只不过都老掉了,村子也变安静了。我们村的老人除了带孙子孙女,就是打麻将。家家户户都有点烦心事,最热闹的就是每天下午2点到5点,我们这些老人聚在一起,谈谈心、谈谈庄稼、谈谈家事,那是最痛快的时候。
“体会下死的感觉”
三年前,我媳妇走了,一年多前我三儿子又走了,我就有了个念头,该准备棺材了。
我有5个儿子,4个都是十多年前就出门打工了。只有三儿子,他最听话,跟我们一块儿住,他一辈子没结婚,他说“结了婚就疼不了妈了”,我和媳妇都指望他养老送终。
没想到是我给他送终。一年多前,我三儿子得了肺癌,就这么去世了。他年纪轻,才55岁,我心里痛死了,跟不活了差不多,有一个月的时间,睡也睡不着觉。这次我活着,我也体会一下死的感觉。我也看明白了,死就是睡过去了,不会开心也不会难过,所以人活着的时候,高兴一次算一次。
人活着的时候买的棺材,我们叫“喜棺”。五六年前,我检查出了高血压、高血糖、高血脂,之后得了糖尿病、冠心病、脑梗,一身毛病,说不准啥时候也走了。我就琢磨准备一个,省得到时候再买。
这两年,我觉得很“孤独”,尤其是早上醒来的时候,感觉心里面怦怦乱跳,血液不畅通,难受,害怕自己死了也没人知道。
我媳妇死的时候,跟我说心里不得劲,得缓一会儿。我就把她抱在怀里,摸摸她的手,发凉,再摸摸她的脚,我说坏了坏了,赶紧把她送到医院去,最后也没抢救过来。
穿着寿衣的张老汉。图源视频截图
给人办葬礼,是活人要向死人说再见了。我们村的葬礼有很多讲究,首先人不能埋得太早,要搁七天,或者三七,才能下葬,是对老人尊敬;儿子呢,还要一路撒纸钱,这叫孝顺;送葬回来后,大家还要一起把白帽拔掉,能看出来你人缘好不好。
现在,村子里结婚的人一年到头都没有一两个,办白事的倒是变多了。大家也都不讲究了,不讲晦不晦气了。就今年过年的那时候,连火化都不火化了,直接埋地里去。
因为我们这些老人、死人,村里家家户户经常闹矛盾。我就想,最好老人都自己替自己办葬礼,不麻烦别人。
三年前我媳妇的葬礼,除了每个儿子出三千,其他都是我张罗的。那是我第一次买棺材。人家拿着坯子给我看,说这个好,光滑,我就要这个了。我让她住得好一点,漂亮一点。我要对得起我媳妇。
那时候我就想,我也要有一口好棺材,住得舒服。我的葬礼也要热热闹闹的,要亲眼看到,不然人家把你撂河里去你都看不到,但最好不要麻烦我的儿子女儿,为什么?因为不富裕,他们要是富裕了,我还怕什么麻烦?
现在,我算是亲眼看到了,也体会到了我的葬礼。等我真的去世以后,我想把办葬礼的钱交给一个孩子,再把我埋到地里头去,刻一个碑,写清楚我一辈子有几个子女、孙子孙女,就行了。
新京报记者 徐巧丽 编辑 杨海 校对 李立军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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